北宋苏轼《次韵秦太虚见戏耳聋诗帖》《书王定国藏王晋卿烟江叠嶂图一首》
(2011-11-29 14:05: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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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见诗人借车无可载,留得一钱何足赖。晚年更似杜陵翁,右臂虽存耳先聩。人将蚁动作牛斗,我觉风雷真一噫。闻尘扫尽根性空,不须更枕清流派。大朴初散失浑沌,六凿相攘更胜败。眼花乱坠酒生风,口业不停诗有债。君知五蕴皆是贼,人生一病今先差。但恐此心终未了,不见不闻还是碍。今君疑我特佯聋,故作嘲诗穷险怪。须防额痒出三耳,莫放笔端风雨快。次韵秦太虚见戏耳聋。
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四川眉山人。北宋著名文学家、书画家。诗词开豪放一派,为唐宋八大家之一。苏轼少负才名,博通经史。宋嘉佑二年(1057年)进士,曾官礼部尚书,翰林学士等职。他一生坎坷,多次被贬官放逐。他在宋神宗时曾受重用,然因新旧党争,屡遭贬抑,出任杭州、密州、徐州、湖州等地方官;又因作诗“讪谤朝政”,被人构陷入狱。出狱后贬黄州。此后几经起落,再贬惠州、琼州,一直远放到儋州(今海南儋县),从此随缘自适,过着读书作画的晚年生活。直到元符三年(1100年)宋徽宗即位,他才遇赦北归。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七月死于常州。
苏轼为人正直、性旷达,才华横溢,诗词文赋而外,对书画也很擅长,同蔡襄、黄庭坚、米芾并称“宋四家”。
苏轼讲自己书法创作过程时说:“作字之法,识浅见狭学不足,三者终不能尽妙,我则心目手俱得之矣。”他又说:“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他重在写“意”,寄情于“信手”所书之点画。苏轼的字看似平实、朴素,但有一股汪洋浩荡的气息,就像他渊厚的学问一样,神龙变化不可测。他长于行书、楷书,笔法肉丰骨劲,跌宕自然,给人以“大海风涛之气”、“古槎怪石之形”的艺术美感。
苏轼的书法,后人赞誉颇高。黄庭坚他在《山谷集》里说:“其书姿媚……至酒酣放浪,意忘工拙,字特瘦劲……至于笔圆而韵胜,挟以文章妙天下,忠义贯日月之气,本朝善书,自当推(苏)为第一”。明董其昌盛赞他“全用正锋,是坡公之兰亭也”。
传世书迹有《黄州寒食诗帖》、《前赤壁赋》、《江上帖》、《洞庭春色赋》、《中山松醪赋》等。
《新岁展庆帖》,纸本,凡19行,249字。120.2厘米×48.8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新岁展庆帖》苏轼书于元丰四年(1081)。
陈季常者厂名糙飞父希亮,字公弼。公弼知凤翔,东坡始筮签书判官,相从二年。东坡贬黄州,陈季常独与友善。时陈正居黄州之北的岐亭。公择,即李常,亦东坡好友。李常在元丰中卜“落校理,通判滑州。岁余复职知鄂州”,即今武昌。时东坡“得公择书,过上元乃行,计月末到此”,因此去信陈季常,相约“公亦以此时来乙,于是便有此帖。但是,后来东坡又改变了计划,因为他发出信后,又见“马铺报”,知“公择二十一日人光州界,计今已在光。辄于太守处借人持书约会于岐亭”。于是,便有《正月廿日,往岐亭,郡人潘、古、郭三人送余于女王城东禅庄院》和《岐亭道上见梅花,戏赠季常诗》二首。
其时,东坡的生活非常困难,他在《东坡八首并叙》中道:“余至黄州二年,日以困匮。故人马正卿哀余乏食,为于郡申请故营地数十亩,使得躬耕其中。”此废营地便为“东坡”,东坡亲手垦植其闾,即帖中所谓“上元起造,尚未毕工”。他在给李常的信中亦说:“某见在东坡,作陂种稻,劳苦之中,亦自有乐事。有屋五间,果菜十数亩,桑百余本,身耕妻蚕,聊以卒岁也。”
帖中所云“扶劣膏”、“木茶臼”,在东坡与陈、李二人的近期信札中出现,更证明此帖为同一时期所为。
董其昌跋此帖后说:“东坡真迹,余所见无虑数十卷,皆宋人双勾廓填。坡书本浓,既经填墨,盖不免墨猪之论。此二帖(包括《人来得书帖》)则杜老所谓须臾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也。”其实,东坡黄州五年以前书均显秀逸、劲健,无肥状。此风格使然。
释文:
轼启。新岁未获展庆,祝颂无穷。稍晴,起居如何?数日起造必有涯,何日果可入城?昨日得公择书,过上元乃行,计月末间到此。公亦以此时来,如何,如何?窃计上元起造尚未毕工,轼亦自不出,无缘奉陪夜游也。沙枋画笼,旦夕附陈隆船去次。今先附扶劣膏去。此中;有一铸铜匠,欲借所收建州木茶臼子并椎,试令依样造看,兼适有闽中人便,或令看过,因往彼买一副也。乞暂付去人,专爱护,便纳上。余寒更乞保重,冗中恕不谨。轼再拜,季常先生丈阁下。正月二日。另纸行书:子由亦曾言,方子明者,他亦不甚怪也。得非柳中舍已到家言之乎。未及奉慰疏,且告伸意,伸意。柳丈昨得书,人还即奉谢次。知壁画已坏了,不须快怅,但顿着润笔,新屋下不愁好画也。
《啜茶帖》也称《致道源帖》,是苏轼于元丰三年(1080)写给道源的一则便札,22字,纵分4行。《墨缘汇观》、《三希堂法帖》著录。其书用墨丰赡而骨力洞达,所谓“无意于嘉而嘉”于此可见一斑。曾编入《苏氏一门十一帖》。内容是通音问,谈啜茶,说起居,落笔如漫不经心,而整体布白自然错落,丰秀雅逸。
《次韵三舍人诗帖》苏轼白署书于元皊二年(1087)。
帖中“舍人”指中书舍人,乃中书省官员。《宋史?职官一》:“中书省。掌进拟庶务,宣奉命令,行台谏章疏,群臣奏请兴创改革,及中外无法式事应取旨事。设官十有一:令、侍郎、右散骑常侍各一人,舍人四人,右谏议大夫、起居舍人、右司谏、右正言各一人”。《东坡纪年录》:元丰八年七月宋神宗薨,哲宗即位。十一月,东坡奉召人京。元皊元年正月,除中书舍人。同年十一门,供奉翰林学士职,除侍读。是年冬,苏辙亦由起居郎迁中
书舍人。而此帖中“三舍人”,均是苏轼在中书省交谊的同僚。东坡自注三舍人为:刘贡父、曾子开、孔经父。
刘贡父,《宋史》本传:放,字贡父,与敞同登科,仕州县二十年。哲宗初,起知襄州。给事中孙觉、胡宗愈、中书舍人苏轼、范百禄言:“放博记能文章,政事侔古循吏,身兼数器,守道不回,宜伏赐之告,使留京师”。至蔡数月,召拜中书舍人。竞以疾不起,年六十七。
曾子开,《宋史》本传:肇,宇子开,举进士。兄布以论市易事被责,亦夺肇主判。元皊初,摧起居舍人。未几,为中书舍人。
孔经父,“经”字应为“常”,乃束坡笔误,《宋史》本传:武仲,字常父。幼力学,举进士,中甲科。元皊初,历秘书省正字、校书,集贤校理,著作郎,国子司业。尝论科举之弊,诋王氏学,请复诗赋取士。进起居郎兼侍讲迩英殿,除起居舍人,数月,拜中书舍人,直学士院。
由上观之,上述三舍人皆为元皊更化而起,与东坡在政治倾向较为一致的同僚,相互举荐,引为同道。他们四人都有一些曾遭排斥、打击的相似经历,所以东坡在诗中叹道:“纷纷荣瘁何能久,云雨从来翻覆手。慌如一萝堕枕中,却见三贤起江右!”
释文:
次韵二舍入省上一首,轼。纷纷荣瘁何能久,云雨从来翻覆手。慌如一梦堕枕中,却见三贤起江右。(刘贡父、曾子开、孔经父皆江西人也。)嗟君妙质皆瑚琏,额我虚名但箕斗。明朝冠盖蔚相望,共扈翠辇朝宣光。武皇已老臼云乡,正与群帝骖龙翔,独留杞梓扶明堂。(明日扈从谒景灵,故有此句。一元皊二年三月晦日。
《廷平郭君帖》,纸本,凡11行,计81字。26.4厘米×30.3厘米。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廷平郭君帖》苏轼约书于熙宁四年(1072)。
此帖又名《致至孝廷平郭君尺牍》。“廷平郭君”为何人,无确考。疑为郭祥正。元丰七年,苏轼从黄州赴汝州任时,路过当涂,曾有《郭祥正家,醉画竹石壁上,郭作诗为谢,且遗二占铜剑》诗。其时,郭祥正致仕而家于当涂。《宋史》郭祥正本传云:“郭祥正字功父,太平州当涂人,母梦李白而生。少有诗声,梅尧臣方擅名一时,见而叹曰:‘天才如此,真太白后身也!’举进士,熙宁中,知武冈县,签书保信军节度判官。时王安石用事,祥正奏乞天下大计专听安石处画,有异议者,虽大臣亦当屏黜。神宗览而异之,一日问安石曰:‘卿识郭祥正乎?其才似可用。’出其章以示安石,安石耻为小臣所荐,因极口陈其无行。时祥正从章?察访辟,闻之,遂以殿中丞致仕。”
考《束坡纪年录》:“熙宁四年辛亥。迁太常博士、摄开封府推官。”太常寺和殿中省的司职较为接近,均掌管天子御府有关之事。《宋史?职官八》:“诸奉议、通直郎,七寺丞,秘书郎,太常博士……,为正八品。”太常博士与殿中丞又是等级相仿的同僚。当然,“廷个”并非殿中丞,乃属大理寺属官。考《末史?职官五》:“大理事。元丰官制行,置卿一人,少卿二人,正二人,推丞四人,断丞六人,司直六人,评事十有二人,主簿二人。”那么,是否有可能,郭祥正在致仕前,就在大理事任讦事呢?此札云:“承来日遂行,适请数客,未得走别。来晨如不甚早发,当诣见次。”这是谈送行之事,完全有可能就是送致仕的郭祥正离京回老家当涂,东坡未及饯别,准备第二天早上赶去送别。
此札又有“梅君书写未及”云云,此疑为梅尧臣之后人。梅卒于嘉佑四年,老家宣城,与当涂紧邻,许有捎信的可能。又云:“李六丈”,即李师中,字承之。《邵氏闻见录》:“李承之待制,苏子瞻所谓李六丈,人豪也。”郭祥正对之很推重,《东坡志林》曾记其不直呼李师中姓名之事。徐邦达《古书画过眼要录》谓“李六丈当是李常(公择),黄山谷有《奉同尚书六舅咏茶碾并烹茶诗》,也就是公择”,不合。李常卒于元皊末年,《宋史》本传云:“徙成都,行次陕,暴卒,年六十四。”此时东坡亦及六十岁,不至随同黄山谷的辈份而称“六丈”。
孔凡礼《苏轼文集?佚文汇编?与郭廷平二首》注云:“简中所云之李六丈,乃李师中,字诚之,《宋史》有传。苏轼兄弟熙宁中与师中有来往,此简约作于其时,”此论虽未录所据,倒较接近事实。以书法论,此帖很接近其熙宁二年所书《治平帖》,故将之断为熙宁四年左右是比较适合的。
《满庭芳词》,纸本,词一首。凡10行,计96字。尺寸失记,不知藏所。
《满庭芳词》苏轼书于元丰六年(1081)。
此词原题广“有王长官者,弃官黄州三十三年,黄人谓之王先生。因送陈髓来过余,因为赋此。”《强村丛书?东坡乐府》【王案】:“癸亥五月,陈訸报荆南庄田,同王长官来作。”癸亥即元丰六年。此词虽佳作,但亦属应酬之用,因此书写必在作词时,或稍后。此词对弃官黄州三十三年的王先生极为推崇、赞赏,并对其居黄州几十年的隐居生活十分感慨,“愿持此邀君,一饮空缸”。此书也近黄州时诸札近。
释文:
三十三年,今谁存者?算只君与长江。凛然苍桧,双(圈去)霜干苦难双。闻道司州古县,云溪上、竹坞松窗。江南岸,不因送子,宁肯过吾邦?(詍)(詍),疏雨过,风林舞破,烟盖云幢。愿持此邀君,一饮空缸。居士先生老矣!真梦裹、相对残釭,歌声断,行人未起,船鼓已逢逢。
《复盆子帖》苏轼书于元丰中(1080-1083)。
《本草?覆盆子》:“释名,当之曰:子似覆盆之形,故名之。时珍曰:五月子熟,其色乌赤,故俗名乌隵,大麦莓、插田隵,亦曰栽秧隵。”故覆盆子乃南方之植物,栽秧季节可采集,似莓而可食,又可人药。因之东坡托人“采寄”。因之,徐邦达《古书画过眼要录》断为此帖为东坡在黄州时所作,有理。但徐先生云:“考杜沂字道源,子孟坚,曾官黄州,父子多与东坡交游。”此亦如实。但又云:“此帖中说:‘令子一相访’,或者就是指孟坚,则此帖可能是给杜沂的。”这种假设,理由欠充分,难以为信。
拙《京酒帖》考中据王文诰《东坡《游武昌寒溪西山寺》〔按〕:“道源非久赴官,然不详何官,其子孟坚为县,亦至黄州。”由此可见,东坡是不便叫杜道源为其“采寄”覆盆子的。杜孟坚为县令,杜道源想也同住城内,东坡住在城南郊外不远,而陈季常却住在黄岗县北一百多里外的岐亭镇(《太平寰宇记》:“歧亭河,在麻城西北八十里。唐武德三年,于县置亭,州取此为名。《九域志》:“淮南西路黄州,沿黄岗县。麻城,在州北一百七十五里,四乡有歧亭镇。”)。陈季常乃“逐于光、黄间”的隐逸,而拜托县令杜孟坚之父杜道源为之送达“一书并信物一小角”,是必须有特殊原因的。或因道源有事于歧亭,或因道源赴季常歧亭之约会,帖中皆未讲明。所以很难推断此札是写给“非久赴官”之杜道源的。
此札乃一便条,末二行似代替笺封之言。如是,则此札便是给陈季常的了。观《季常帖》,亦乃近似此帖之便条,且书体颇相近。且存是说,阙疑有道。
释文:
覆盆子甚烦采寄,感作之至。令子一相访,值出未见,当令人呼见之也。季常先生一书,并信物一小角,请送达。轼白。
(舒韶雄)
苏轼《书王定国藏王晋卿烟江叠嶂图一首》拓本
(2011-11-29 14:05:45)
释文:
释文:
释文:
道源无事,只今可能枉顾啜茶否?有少事须至面白。孟坚必已好安也。轼上 恕草草
《次韵三舍人诗帖》,纸木,自书诗—首。凡14行,计120字。29.8厘米×46.5厘米。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释文:
轼启。辱教,具审孝履支持,承来日遂行,适请数客,未得走别。来晨如不甚早发,当指见次。梅君书写未及,蜚久差人去也。李六丈近遣人责书去,且为致恳。酒两壶,以饮从者而已。不宣。轼再拜至孝廷平郭君。三日。
释文:
释文:
延伸阅读(一)
《宋史·苏轼传》
苏轼,字子瞻,眉州眉山人。生十年,父洵游学四方,母程氏亲授以书,闻古今成败,辄能语其要。程氏读东汉《范滂传》,慨然太息,轼请曰:“轼若为滂,母许之否乎?”程氏曰:“汝能为滂,吾顾不能为滂母邪?”
比冠,博通经史,属文日数千言,好贾谊、陆贽书。既而读《庄子》,叹曰:“吾昔有见,口未能言,今见是书,得吾心矣。”嘉佑二年,试礼部。方时文磔裂诡异之弊胜,主司欧阳修思有以救之,得轼《刑赏忠厚论》,惊喜,欲擢冠多士,犹疑其客曾巩所为,但置第二;复以《春秋》对义居第一,殿试中乙科。后以书见修,修语梅圣俞曰:“吾当避此人出一头地。”闻者始哗不厌,久乃信服。
丁母忧。五年,调福昌主簿。欧阳修以才识兼茂,荐之秘阁。试六论,旧不起草,以故文多不工。轼始具草,文义粲然。复对制策,入三等。自宋初以来,制策入三等,惟吴育与轼而已。
除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叛官。关中自元昊叛,民贫役重,岐下岁输南山木筏,自渭入河,经砥柱之险,衙吏踵破家。轼访其利害,为修衙规,使自择水工以时进止,自是害减半。
治平二年,入判登闻鼓院。英宗自藩邸闻其名,欲以唐故事召入翰林,知制诰。宰相韩琦曰:“轼之才,远大器也,他日自当为天下用。要在朝廷培养之,使天下之士莫不畏慕降伏,皆欲朝廷进用,然后取而用之,则人人无复异辞矣。今骤用之,则天下之士未必以为然,适足以累之也。”英宗曰:“且与修注如何?”琦曰:“记注与制诰为邻,未可遽授。不若于馆阁中近上贴职与之,且请召试。”英宗曰:“试之未知其能否,如轼有不能邪?”琦犹不可,及试二论,复入三等,得直史馆。
轼闻琦语,曰:“公可谓爱人以德矣。”会洵卒,赙以金帛,辞之,求赠一官,于是赠光禄丞。洵将终,以兄太白早亡,子孙未立,妹嫁杜氏,卒未葬,属轼。轼既除丧,即葬姑。后官可荫,推与太白曾孙彭。
熙宁二年,还朝。王安石执政,素恶其议论异己,以判官告院。四年,安石欲变科举、兴学校,诏两制、三馆议。轼上议曰:得人之道,在于知人;知人之法,在于责实。使君相有知人之明,朝廷有责实之政,则胥史皂隶未尝无人,而况于学校贡举乎?虽因今之法,臣以为有余。使君相不知人,朝廷不责实,则公卿侍从常患无人,而况学校贡举乎?虽复古之制,臣以为不足。夫时有可否,物有废兴,方其所安,虽暴君不能废,及其既厌,虽圣人不能复。故风俗之变,法制随之,譬如江河之徙移,强而复之,则难为力。
庆历固尝立学矣,至于今日,惟有空名仅存。今将变今之礼,易今之俗,又当发民力以治宫室,敛民财以食游士。百里之内,置官立师,狱讼听于是,军旅谋于是,又简不率教者屏之远方,则无乃徒为纷乱,以患苦天下邪?若乃无大更革,而望有益于时,则与庆历之际何异?故臣谓今之学校,特可因仍旧制,使先王之旧物,不废于吾世足矣。至于贡举之法,行之百年,治乱盛衰,初不由此。陛下视祖宗之世,贡举之法,与今为孰精?言语文章,与今为孰优?所得人才,与今为孰多?天下之事,与今为孰办?较此四者之长短,其议决矣。
今所欲变改不过数端:或曰乡举德行而略文词,或曰专取策论而罢诗赋,或欲兼采誉望而罢封弥,或欲经生不帖墨而考大义,此皆知其一,不知其二者也。愿陛下留意于远者、大者,区区之法何预焉。臣又切有私忧过计者。夫性命之说,自子贡不得闻,而今之学者,耻不言性命,读其文,浩然无当而不可穷;观其貌,超然无著而不可挹,此岂真能然哉!盖中人之性,安于放而乐于诞耳。陛下亦安用之?
议上,神宗悟曰:“吾固疑此,得轼议,意释然矣。”即日召见,问:“方今政令得失安在?虽朕过失,指陈可也。”对曰:“陛下生知之性,天纵文武,不患不明,不患不勤,不患不断,但患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太锐。愿镇以安静,待物之来,然后应之。”神宗悚然曰:“卿三言,朕当熟思之。凡在馆阁,皆当为朕深思治乱,无有所隐。”轼退,言于同列。安石不悦,命权开封府推官,将困之以事。轼决断精敏,声闻益远。会上元敕府市浙灯,且令损价。轼疏言:“陛下岂以灯为悦?此不过以奉二宫之欢耳。然百姓不可户晓,皆谓以耳目不急之玩,夺其口体必用之资。此事至小,体则甚大,愿追还前命。”即诏罢之。
时安石创行新法,轼上书论其不便,曰:臣之所欲言者,三言而已。愿陛下结人心,厚风俗,存纪纲。人主之所恃者人心而已,如木之有根,灯之有膏,鱼之有水,农夫之有田,商贾之有财。失之则亡,此理之必然也。自古及今,未有和易同众而不安,刚果自用而不危者。陛下亦知人心之不悦矣。
祖宗以来,治财用者不过三司。今陛下不以财用付三司,无故又创制置三司条例一司,使六七少年,日夜讲求于内,使者四十余辈,分行营干于外。夫制置三司条例司,求利之名也;六七少年与使者四十余辈,求利之器也。造端宏大,民实惊疑;创法新奇,吏皆惶惑。以万乘之主而言利,以天子之宰而治财,论说百端,喧传万口,然而莫之顾者,徒曰:“我无其事,何恤于人言。”操网罟而入江湖,语人曰“我非渔也”,不如捐网罟而人自信。驱鹰犬而赴林薮,语人曰“我非猎也”,不如放鹰犬而兽自驯。故臣以为欲消谗慝而召和气,则莫若罢条例司。
今君臣宵旰,几一年矣,而富国之功,茫如捕风,徒闻内帑出数百万缗,祠部度五千余人耳。以此为术,其谁不能?而所行之事,道路皆知其难。汴水浊流,自生民以来,不以种稻。今欲陂而清之,万顷之稻,必用千顷之陂,一岁一淤,三岁而满矣。陛下遂信其说,即使相视地形,所在凿空,访寻水利,妄庸轻剽,率意争言。官司虽知其疏,不敢便行抑退,追集老少,相视可否。若非灼然难行,必须且为兴役。官吏苟且顺从,真谓陛下有意兴作,上糜帑廪,下夺农时。堤防一开,水失故道,虽食议者之肉,何补于民!臣不知朝廷何苦而为此哉?
自古役人,必用乡户。今者徒闻江、浙之间,数郡顾役,而欲措之天下。单丁、女户,盖天民之穷者也,而陛下首欲役之,富有四海,忍不加恤!自杨炎为两税,租调与庸既兼之矣,奈何复欲取庸?万一后世不幸有聚敛之臣,庸钱不除,差役仍旧,推所从来,则必有任其咎者矣。青苗放钱,自昔有禁。今陛下始立成法,每岁常行。虽云不许抑配,而数世之后,暴君污吏,陛下能保之与?计愿请之户,必皆孤贫不济之人,鞭挞已急,则继之逃亡,不还,则均及邻保,势有必至,异日天下恨之,国史记之,曰“青苗钱自陛下始”,岂不惜哉!且常平之法,可谓至矣。今欲变为青苗,坏彼成此,所丧逾多,亏官害民,虽悔何及!
昔汉武帝以财力匮竭,用贾人桑羊之说,买贱卖贵,谓之均输。于时商贾不行,盗贼滋炽,几至于乱。孝昭既立,霍光顺民所欲而予之,天下归心,遂以无事。不意今日此论复兴。立法之初,其费已厚,纵使薄有所获,而征商之额,所损必多。
譬之有人为其主畜牧,以一牛易五羊。一牛之失,则隐而不言;五羊之获,则指为劳绩。今坏常平而言青苗之功,亏商税而取均输之利,何以异此?臣窃以为过矣。
议者必谓:“民可与乐成,难与虑始。”故陛下坚执不顾,期于必行。此乃战国贪功之人,行险侥幸之说,未及乐成,而怨已起矣。臣之所愿陛下结人心者,此也。
国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浅深,不在乎强与弱;历数之所以长短者,在风俗之薄厚,不在乎富与贫。人主知此,则知所轻重矣。故臣愿陛下务崇道德而厚风俗,不愿陛下急于有功而贪富强。爱惜风俗,如护元气。圣人非不知深刻之法可以齐众,勇悍之夫可以集事,忠厚近于迂阔,老成初若迟钝。然终不肯以彼易此者,知其所得小,而所丧大也。仁祖持法至宽,用人有叙,专务掩覆过失,未尝轻改旧章。考其成功,则曰未至。以言乎用兵,则十出而九败;以言乎府库,则仅足而无余。徒以德泽在人,风俗知义,故升遐之日,天下归仁焉。议者见其末年吏多因循,事不振举,乃欲矫之以苛察,齐之以智能,招来新进勇锐之人,以图一切速成之效。
未享其利,浇风已成。多开骤进之门,使有意外之得,公卿侍从跬步可图,俾常调之人举生非望,欲望风俗之厚,岂可得哉?近岁朴拙之人愈少,巧进之士益多。惟陛下哀之救之,以简易为法,以清净为心,而民德归厚。臣之所愿陛下厚风俗者,此也。
祖宗委任台谏,未尝罪一言者。纵有薄责,旋即超升,许以风闻,而无官长。言及乘舆,则天子改容;事关廊庙,则宰相待罪。台谏固未必皆贤,所言亦未必皆是。然须养其锐气,而借之重权者,岂徒然哉?将以折奸臣之萌也。今法令严密,朝廷清明,所谓奸臣,万无此理。然养猫以去鼠,不可以无鼠而养不捕之猫;畜狗以防盗,不可以无盗而畜不吠之狗。陛下得不上念祖宗设此官之意,下为子孙万世之防?臣闻长老之谈,皆谓台谏所言,常随天下公议。公议所与,台谏亦与之;公议所击,台谏亦击之。今者物论沸腾,怨讟交至,公议所在,亦知之矣。臣恐自兹以往,习惯成风,尽为执政私人,以致人主孤立,纪纲一废,何事不生!臣之所愿陛下存纪纲者,此也。
轼见安石赞神宗以独断专任,因试进士发策,以“晋武平吴以独断而克,苻坚伐晋以独断而亡,齐恒专任管仲而霸,燕哙专任子之而败,事同而功异”为问,安石滋怒,使御史谢景温论奏其过,穷治无所得,轼遂请外,通判杭州。高丽入贡,使者发币于官吏,书称甲子。轼却之曰:“高丽于本朝称臣,而不禀正朔,吾安敢受!”使者易书称熙宁,然后受之。
时新政日下,轼于其间,每因法以便民,民赖以安。徙知密州。司农行手实法,不时施行者以违制论。轼谓提举官曰:“违制之坐,若自朝廷,谁敢不从?今出于司农,是擅造律也。”提举官惊曰:“公姑徐之。”未几,朝廷知法害民,罢之。
有盗窃发,安抚司遣三班使臣领悍卒来捕,卒凶暴恣行,至以禁物诬民,入其家争斗杀人,且畏罪惊溃,将为乱。民奔诉轼,轼投其书不视,曰:“必不至此。”散卒闻之,少安,徐使人招出戮之。徙知徐州。河决曹村,泛于梁山泊,溢于南清河,汇于城下,涨不时泄,城将败,富民争出避水。轼曰:“富民出,民皆动摇,吾谁与守?吾在是,水决不能败城。”驱使复入。轼诣武卫营,呼卒长曰:“河将害城,事急矣,虽禁军且为我尽力。”卒长曰:“太守犹不避涂潦,吾侪小人,当效命。”率其徒持畚锸以出,筑东南长堤,首起戏马台,尾属于城。雨日夜不止,城不沈者三版。轼庐于其上,过家不入,使官吏分堵以守,卒全其城。复请调来岁夫增筑故城,为木岸,以虞水之再至。朝廷从之。
徙知湖州,上表以谢。又以事不便民者不敢言,以诗托讽,庶有补于国。御史李定、舒亶、何正臣摭其表语,并媒蘖所为诗以为讪谤,逮赴台狱,欲置之死,锻炼久之不决。神宗独怜之,以黄州团练副使安置。轼与田父野老,相从溪山间,筑室于东坡,自号“东坡居士。”
三年,神宗数有意复用,辄为当路者沮之。神宗尝语宰相王珪、蔡确曰:“国史至重,可命苏轼成之。”珪有难色。神宗曰:“轼不可,姑用曾巩。”巩进《太祖总论》,神宗意不允,遂手扎移轼汝州,有曰:“苏轼黜居思咎,阅岁滋深,人材实难,不忍终弃。”轼未至汝,上书自言饥寒,有田在常,愿得居之。朝奏入,夕报可。
道过金陵,见王安石,曰:“大兵大狱,汉、唐灭亡之兆。祖宗以仁厚治天下,正欲革此。今西方用兵,连年不解,东南数起大狱,公独无一言以救之乎?”安石曰:“二事皆惠卿启之,安石在外,安敢言?”轼曰:“在朝则言,在外则不言,事君之常礼耳。上所以待公者,非常礼,公所以待上者,岂可以常礼乎?”安石厉声曰:“安石须说。”又曰:“出在安石口,入在子瞻耳。”又曰:“人须是知行一不义,杀一不辜,得天下弗为,乃可。”轼戏曰:“今之君子,争减半年磨勘,虽杀人亦为之。”安石笑而不言。
至常,神宗崩,哲宗立,复朝奉郎、知登州,召为礼部郎中。轼旧善司马光、章敦。时光为门下侍郎,敦知枢密院,二人不相合,敦每以谑侮困光,光苦之。轼谓敦曰:“司马君实时望甚重。昔许靖以虚名无实,见鄙于蜀先主,法正曰:‘靖之浮誉,播流四海,若不加礼,必以贱贤为累’。先主纳之,乃以靖为司徒。许靖且不可慢,况君实乎?”敦以为然,光赖以少安。
迁起居舍人。轼起于忧患,不欲骤履要地,辞于宰相蔡确。确曰:“公徊翔久矣,朝中无出公右者。”轼曰:“昔林希同在馆中,年且长。”确曰:“希固当先公耶?”卒不许。元佑元年,轼以七品服入侍延和,即赐银绯,迁中书舍人。
初,祖宗时,差役行久生弊,编户充役者不习其役,又虐使之,多致破产,狭乡民至有终岁不得息者。王安石相神宗,改为免役,使户差高下出钱雇役,行法者过取,以为民病。司马光为相,知免役之害,不知其利,欲复差役,差官置局,轼与其选。轼曰:“差役、免役,各有利害。免役之害,掊敛民财,十室九空,敛聚于上而下有钱荒之患。差役之害,民常在官,不得专力于农,而贪吏猾胥得缘为奸。此二害轻重,盖略等矣。”光曰:“于君何如?”轼曰:“法相因则事易成,事有渐则民不惊。三代之法,兵农为一,至秦始分为二,及唐中叶,尽变府兵为长征之卒。自尔以来,民不知兵,兵不知农,农出谷帛以养兵,兵出性命以卫农,天下便之。虽圣人复起,不能易也。今免役之法,实大类此。公欲骤罢免役而行差役,正如罢长征而复民兵,盖未易也。”光不以为然。轼又陈于政事堂,光忿然。轼曰:“昔韩魏公刺陕西义勇,公为谏官,争之甚力,韩公不乐,公亦不顾。轼昔闻公道其详,岂今日作相,不许轼尽言耶?”光笑之。寻除翰林学士。
二年,兼侍读。每进读至治乱兴衰、邪正得失之际,未尝不反覆开导,觊有所启悟。哲宗虽恭默不言,辄首肯之。尝读祖宗《宝训》,因及时事,轼历言:“今赏罚不明,善恶无所劝沮;又黄河势方北流,而强之使东;夏人入镇戎,杀掠数万人,帅臣不以闻。每事如此,恐浸成衰乱之渐。”
轼尝锁宿禁中,召入对便殿,宣仁后问曰:“卿前年为何官?”曰:“臣为常州团练副使。”。曰:“今为何官?”曰:“臣今待罪翰林学士。”曰:“何以遽至此?”曰:“遭遇太皇太后、皇帝陛下。”曰:“非也。”曰:“岂大臣论荐乎?”曰:“亦非也。”轼惊曰:“臣虽无状,不敢自他途以进。”曰:“此先帝意也。先帝每诵卿文章,必叹曰:‘奇才,奇才!’但未及进用卿耳。”轼不觉哭失声,宣仁后与哲宗亦泣,左右皆感涕。已而命坐赐茶,彻御前金莲烛送归院。
三年,权知礼部贡举。会大雪苦寒,士坐庭中,噤未能言。轼宽其禁约,使得尽技。巡铺内侍每摧辱举子,且持暖昧单词,诬以为罪,轼尽奏逐之。
四年,积以论事,为当轴者所恨。轼恐不见容,请外,拜龙图阁学士、知杭州。未行,谏官言前相蔡确知安州,作诗借郝处俊事以讥太皇太后。大臣议迁之岭南。轼密疏:“朝廷若薄确之罪,则于皇帝孝治为不足;若深罪确,则于太皇太后仁政为小累。谓宜皇帝敕置狱逮治,太皇太后出手诏赦之,则于仁孝两得矣。”宣仁后心善轼言而不能用。轼出郊,用前执政恩例,遣内侍赐龙茶、银合,慰劳甚厚。
既至杭,大旱,饥疫并作。轼请于朝,免本路上供米三之一,复得赐度僧牒,易米以救饥者。明年春,又减价粜常平米,多作饘粥药剂,遣使挟医分坊治病,活者甚众。轼曰:“杭,水陆之会,疫死比他处常多。”乃裒羡缗得二千,复发橐中黄金五十两,以作病坊,稍畜钱粮待之。
杭本近海,地泉咸苦,居民稀少。唐刺史李泌始引西湖水作六井,民足于水。白居易又浚西湖水入漕河,自河入田,所溉至千顷,民以殷富。湖水多葑,自唐及钱氏,岁辄浚治,宋兴,废之,葑积为田,水无几矣。漕河失利,取给江潮,舟行市中,潮又多淤,三年一淘,为民大患,六井亦几于废。轼见茅山一河专受江潮,盐桥一河专受湖水,遂浚二河以通漕。复造堰闸,以为湖水畜泄之限,江潮不复入市。以余力复完六井,又取葑田积湖中,南北径三十里,为长堤以通行者。吴人种菱,春辄芟除,不遣寸草。且募人种菱湖中,葑不复生。收其利以备修湖,取救荒余钱万缗、粮万石,及请得百僧度牒以募役者。堤成,植芙蓉、杨柳其上,望之如画图,杭人名为苏公堤。
杭僧净源,旧居海滨,与舶客交通,舶至高丽,交誉之。元丰末,其王子义天来朝,因往拜焉。至是,净源死,其徒窃持其像,附舶往告。义天亦使其徒来祭,因持其国母二金塔,云祝两宫寿。轼不纳,奏之曰:“高丽久不入贡,失赐予厚利,意欲求朝,未测吾所以待之厚薄,故因祭亡僧而行祝寿之礼。若受而不答,将生怨心;受而厚赐之,正堕其计。今宜勿与知,从州郡自以理却之。彼庸僧猾商,为国生事,渐不可长,宜痛加惩创。”朝廷皆从之。未几,贡使果至,旧例,使所至吴越七州,费二万四千余缗。轼乃令诸州量事裁损,民获交易之利,无复侵挠之害矣。
浙江潮自海门东来,势如雷霆,而浮山峙于江中,与渔浦诸山犬牙相错,洄洑激射,岁败公私船不可胜计。轼议自浙江上流地名石门,并山而东,凿为漕河,引浙江及溪谷诸水二十余里以达于江。又并山为岸,不能十里以达龙山大慈浦,自浦北折抵小岭,凿岭六十五丈以达岭东古河,浚古河数里达于龙山漕河,以避浮山之险,人以为便。奏闻,有恶轼者,力沮之,功以故不成。
轼复言:“三吴之水,潴为太湖,太湖之水,溢为松江以入海。海日两潮,潮浊而江清,潮水常欲淤塞江路,而江水清驶,随辄涤去,海口常通,则吴中少水患。昔苏州以东,公私船皆以篙行,无陆挽者。自庆历以来,松江大筑挽路,建长桥以扼塞江路,故今三吴多水,欲凿挽路、为十桥,以迅江势”。亦不果用,人皆以为恨。轼二十年间再莅杭,有德于民,家有画像,饮食必祝。又作生祠以报。
六年,召为吏部尚书,未至。以弟辙除右丞,改翰林承旨。辙辞右丞,欲与兄同备从官,不听。轼在翰林数月,复以谗请外,乃以龙图阁学士出知颍州。先是,开封诸县多水患,吏不究本末,决其陂泽,注之惠民河,河不能胜,致陈亦多水。
又将凿邓艾沟与颍河并,且凿黄堆欲注之于淮。轼始至颍,遣吏以水平准之,淮之涨水高于新沟几一丈,若凿黄堆,淮水顾流颍地为患。轼言于朝,从之。
郡有宿贼尹遇等,数劫杀人,又杀捕盗吏兵。朝廷以名捕不获,被杀家复惧其害,匿不敢言。轼召汝阴尉李直方曰:“君能禽此,当力言于朝,乞行优赏;不获,亦以不职奏免君矣。”直方有母且老,与母诀而后行。乃缉知盗所,分捕其党与,手戟刺遇,获之。朝廷以小不应格,推赏不及。轼请以己之年劳,当改朝散郎阶,为直方赏,不从。其后吏部为轼当迁,以符会其考,轼谓已许直方,又不报。
七年,徙扬州。旧发运司主东南漕法,听操舟者私载物货,征商不得留难。故操舟者辄富厚,以官舟为家,补其敝漏,且周船夫之乏,故所载率皆速达无虞。近岁一切禁而不许,故舟弊人困,多盗所载以济饥寒,公私皆病。轼请复旧,从之。未阅岁,以兵部尚书召兼侍读。
是岁,哲宗亲祀南郊,轼为卤簿使,导驾入太庙。有赭繖犊车并青盖犊车十余争道,不避仪仗。轼使御营巡检使问之,乃皇后及大长公主。时御史中丞李之纯为仪仗使,轼曰:“中丞职当肃政,不可不以闻之。”纯不敢言,轼于车中奏之。哲宗遣使赍疏驰白太皇太后,明日,诏整肃仪卫,自皇后而下皆毋得迎谒。寻迁礼部兼端明殿、翰林侍读两学士,为礼部尚书。高丽遣使请书,朝廷以故事尽许之。轼曰:“汉东平王请诸子及《太史公书》,犹不肯予。今高丽所请,有甚于此,其可予乎?”不听。
八年,宣仁后崩,哲宗亲政。轼乞补外,以两学士出知定州。时国事将变,轼不得入辞。既行,上书言:“天下治乱,出于下情之通塞。至治之极,小民皆能自通;迨于大乱,虽近臣不能自达。陛下临御九年,除执政、台谏外,未尝与群臣接。
今听政之初,当以通下情、除壅蔽为急务。臣日侍帷幄,方当戍边,顾不得一见而行,况疏远小臣欲求自通,难矣。然臣不敢以不得对之故,不效愚忠。古之圣人将有为也,必先处晦而观明,处静而观动,则万物之情,毕陈于前。陛下圣智绝人,春秋鼎盛。臣愿虚心循理,一切未有所为,默观庶事之利害,与群臣之邪正。以三年为期,俟得其实,然后应物而作。使既作之后,天下无恨,陛下亦无悔。由此观之,陛下之有为,惟忧太蚤,不患稍迟,亦已明矣。臣恐急进好利之臣,辄劝陛下轻有改变,故进此说,敢望陛下留神,社稷宗庙之福,天下幸甚。”
定州军政坏驰,诸卫卒骄惰不教,军校蚕食其廪赐,前守不敢谁何。轼取贪污者配隶远恶,缮修营房,禁止饮博,军中衣食稍足,乃部勒战法,众皆畏伏。然诸校业业不安,有卒史以赃诉其长,轼曰:“此事吾自治则可,听汝告,军中乱矣。”
立决配之,众乃定。会春大阅,将吏久废上下之分,轼命举旧典,帅常服出帐中,将吏戎服执事。副总管王光祖自谓老将,耻之,称疾不至。轼召书吏使为奏,光祖惧而出,讫事,无一慢者。定人言:“自韩琦去后,不见此礼至今矣。”契丹久和,边兵不可用,惟沿边弓箭社与寇为邻,以战射自卫,犹号精锐。故相庞籍守边,因俗立法。岁久法弛,又为保甲所挠。轼奏免保甲及两税折变科配,不报。
绍圣初,御史论轼掌内外制日,所作词命,以为讥斥先朝。遂以本官知英州,寻降一官,未至,贬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居三年,泊然无所蒂芥,人无贤愚,皆得其欢心。又贬琼州别驾,居昌化。昌化,故儋耳地,非人所居,药饵皆无有。初僦官屋以居,有司犹谓不可,轼遂买地筑室,儋人运甓畚土以助之。独与幼子过处,著书以为乐,时时从其父老游,若将终身。
微宗立,移廉州,改舒州团练副使,徒永州。更三大赦,遂提举玉局观,复朝奉郎。轼自元佑以来,未尝以岁课乞迁,故官止于此。建中靖国元年,卒于常州,年六十六。
轼与弟辙,师父洵为文,既而得之于天。尝自谓:“作文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虽嬉笑怒骂之辞,皆可书而诵之。其体浑涵光芒,雄视百代,有文章以来,盖亦鲜矣。洵晚读《易》,作《易传》未究,命轼述其志。轼成《易传》,复作《论语说》;后居海南,作《书传》;又有《东坡集》四十卷、《后集》二十卷、《奏议》十五卷、《内制》十卷、《外制》三卷、《和陶诗》四卷。一时文人如黄庭坚、晁补之、秦观、张耒、陈师道,举世未之识,轼待之如朋俦,未尝以师资自予也。
自为举子至出入侍从,必以爱君为本,忠规谠论,挺挺大节,群臣无出其右。但为小人忌恶挤排,不使安于朝廷之上。
高宗即位,赠资政殿学士,以其孙符为礼部尚书。又以其文置左右,读之终日忘倦,谓为文章之宗,亲制集赞,赐其曾孙峤。遂崇赠太师,谥文忠。轼三子:迈、迨、过,俱善为文。迈,驾部员外郎。迨,承务郎。
过字叔党。轼知杭州,过年十九,以诗赋解两浙路,礼部试下。及轼为兵部尚书,任右承务郎。轼帅定武,谪知英州,贬惠州,迁儋耳,渐徙廉、永,独过侍之。
凡生理昼夜寒暑所须者,一身百为,不知其难。初至海上,为文曰《志隐》,轼览之曰:“吾可以安于岛夷矣。”因命作《孔子弟子别传》,轼卒于常州,过葬轼汝州郏城小峨眉山,遂家颍昌,营湖阴水竹数亩,名曰小斜川,自号斜川居士。卒,年五十二。
初监太原府税,次知颍昌府郾城县,皆以法令罢。晚权通判中山府。有《斜川集》二十卷。其《思子台赋》、《飓风赋》早行于世。时称为“小坡”,盖以轼为“大坡”也。其叔辙每称过孝,以训宗族。且言:“吾兄远居海上,惟成就此儿能文也。”七子:籥、籍、节、笈、筚、笛、箾。
论曰:苏轼自为童子时,士有传石介《庆历圣德诗》至蜀中者,轼历举诗中所言韩、富、杜、范诸贤以问其师。师怪而语之,则曰:“正欲识是诸人耳。”盖已有颉颃当世贤哲之意。弱冠,父子兄弟至京师,一日而声名赫然,动于四方。既而登上第,擢词科,入掌书命,出典方州。器识之闳伟,议论之卓荦,文章之雄隽,政事之精明,四者皆能以特立之志为之主,而以迈往之气辅之。故意之所向,言足以达其有猷,行足以遂其有为。至于祸患之来,节义足以固其有守,皆志与气所为也。仁宗初读轼、辙制策,退而喜曰:“朕今日为子孙得两宰相矣。”神宗尤爱其文,宫中读之,膳进忘食,称为天下奇才。二君皆有以知轼,而轼卒不得大用。一欧阳修先识之,其名遂与之齐,岂非轼之所长不可掩抑者,天下之至公也,相不相有命焉,呜呼!轼不得相,又岂非幸欤?或谓:“轼稍自韬戢,虽不获柄用,亦当免祸。”虽然,假令轼以是而易其所为,尚得为轼哉?
苏轼,字子瞻,眉州眉山人。生十年,父洵游学四方,母程氏亲授以书,闻古今成败,辄能语其要。程氏读东汉《范滂传》,慨然太息,轼请曰:“轼若为滂,母许之否乎?”程氏曰:“汝能为滂,吾顾不能为滂母邪?”
比冠,博通经史,属文日数千言,好贾谊、陆贽书。既而读《庄子》,叹曰:“吾昔有见,口未能言,今见是书,得吾心矣。”嘉佑二年,试礼部。方时文磔裂诡异之弊胜,主司欧阳修思有以救之,得轼《刑赏忠厚论》,惊喜,欲擢冠多士,犹疑其客曾巩所为,但置第二;复以《春秋》对义居第一,殿试中乙科。后以书见修,修语梅圣俞曰:“吾当避此人出一头地。”闻者始哗不厌,久乃信服。
丁母忧。五年,调福昌主簿。欧阳修以才识兼茂,荐之秘阁。试六论,旧不起草,以故文多不工。轼始具草,文义粲然。复对制策,入三等。自宋初以来,制策入三等,惟吴育与轼而已。
除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叛官。关中自元昊叛,民贫役重,岐下岁输南山木筏,自渭入河,经砥柱之险,衙吏踵破家。轼访其利害,为修衙规,使自择水工以时进止,自是害减半。
治平二年,入判登闻鼓院。英宗自藩邸闻其名,欲以唐故事召入翰林,知制诰。宰相韩琦曰:“轼之才,远大器也,他日自当为天下用。要在朝廷培养之,使天下之士莫不畏慕降伏,皆欲朝廷进用,然后取而用之,则人人无复异辞矣。今骤用之,则天下之士未必以为然,适足以累之也。”英宗曰:“且与修注如何?”琦曰:“记注与制诰为邻,未可遽授。不若于馆阁中近上贴职与之,且请召试。”英宗曰:“试之未知其能否,如轼有不能邪?”琦犹不可,及试二论,复入三等,得直史馆。
轼闻琦语,曰:“公可谓爱人以德矣。”会洵卒,赙以金帛,辞之,求赠一官,于是赠光禄丞。洵将终,以兄太白早亡,子孙未立,妹嫁杜氏,卒未葬,属轼。轼既除丧,即葬姑。后官可荫,推与太白曾孙彭。
熙宁二年,还朝。王安石执政,素恶其议论异己,以判官告院。四年,安石欲变科举、兴学校,诏两制、三馆议。轼上议曰:得人之道,在于知人;知人之法,在于责实。使君相有知人之明,朝廷有责实之政,则胥史皂隶未尝无人,而况于学校贡举乎?虽因今之法,臣以为有余。使君相不知人,朝廷不责实,则公卿侍从常患无人,而况学校贡举乎?虽复古之制,臣以为不足。夫时有可否,物有废兴,方其所安,虽暴君不能废,及其既厌,虽圣人不能复。故风俗之变,法制随之,譬如江河之徙移,强而复之,则难为力。
庆历固尝立学矣,至于今日,惟有空名仅存。今将变今之礼,易今之俗,又当发民力以治宫室,敛民财以食游士。百里之内,置官立师,狱讼听于是,军旅谋于是,又简不率教者屏之远方,则无乃徒为纷乱,以患苦天下邪?若乃无大更革,而望有益于时,则与庆历之际何异?故臣谓今之学校,特可因仍旧制,使先王之旧物,不废于吾世足矣。至于贡举之法,行之百年,治乱盛衰,初不由此。陛下视祖宗之世,贡举之法,与今为孰精?言语文章,与今为孰优?所得人才,与今为孰多?天下之事,与今为孰办?较此四者之长短,其议决矣。
今所欲变改不过数端:或曰乡举德行而略文词,或曰专取策论而罢诗赋,或欲兼采誉望而罢封弥,或欲经生不帖墨而考大义,此皆知其一,不知其二者也。愿陛下留意于远者、大者,区区之法何预焉。臣又切有私忧过计者。夫性命之说,自子贡不得闻,而今之学者,耻不言性命,读其文,浩然无当而不可穷;观其貌,超然无著而不可挹,此岂真能然哉!盖中人之性,安于放而乐于诞耳。陛下亦安用之?
议上,神宗悟曰:“吾固疑此,得轼议,意释然矣。”即日召见,问:“方今政令得失安在?虽朕过失,指陈可也。”对曰:“陛下生知之性,天纵文武,不患不明,不患不勤,不患不断,但患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太锐。愿镇以安静,待物之来,然后应之。”神宗悚然曰:“卿三言,朕当熟思之。凡在馆阁,皆当为朕深思治乱,无有所隐。”轼退,言于同列。安石不悦,命权开封府推官,将困之以事。轼决断精敏,声闻益远。会上元敕府市浙灯,且令损价。轼疏言:“陛下岂以灯为悦?此不过以奉二宫之欢耳。然百姓不可户晓,皆谓以耳目不急之玩,夺其口体必用之资。此事至小,体则甚大,愿追还前命。”即诏罢之。
祖宗以来,治财用者不过三司。今陛下不以财用付三司,无故又创制置三司条例一司,使六七少年,日夜讲求于内,使者四十余辈,分行营干于外。夫制置三司条例司,求利之名也;六七少年与使者四十余辈,求利之器也。造端宏大,民实惊疑;创法新奇,吏皆惶惑。以万乘之主而言利,以天子之宰而治财,论说百端,喧传万口,然而莫之顾者,徒曰:“我无其事,何恤于人言。”操网罟而入江湖,语人曰“我非渔也”,不如捐网罟而人自信。驱鹰犬而赴林薮,语人曰“我非猎也”,不如放鹰犬而兽自驯。故臣以为欲消谗慝而召和气,则莫若罢条例司。
今君臣宵旰,几一年矣,而富国之功,茫如捕风,徒闻内帑出数百万缗,祠部度五千余人耳。以此为术,其谁不能?而所行之事,道路皆知其难。汴水浊流,自生民以来,不以种稻。今欲陂而清之,万顷之稻,必用千顷之陂,一岁一淤,三岁而满矣。陛下遂信其说,即使相视地形,所在凿空,访寻水利,妄庸轻剽,率意争言。官司虽知其疏,不敢便行抑退,追集老少,相视可否。若非灼然难行,必须且为兴役。官吏苟且顺从,真谓陛下有意兴作,上糜帑廪,下夺农时。堤防一开,水失故道,虽食议者之肉,何补于民!臣不知朝廷何苦而为此哉?
自古役人,必用乡户。今者徒闻江、浙之间,数郡顾役,而欲措之天下。单丁、女户,盖天民之穷者也,而陛下首欲役之,富有四海,忍不加恤!自杨炎为两税,租调与庸既兼之矣,奈何复欲取庸?万一后世不幸有聚敛之臣,庸钱不除,差役仍旧,推所从来,则必有任其咎者矣。青苗放钱,自昔有禁。今陛下始立成法,每岁常行。虽云不许抑配,而数世之后,暴君污吏,陛下能保之与?计愿请之户,必皆孤贫不济之人,鞭挞已急,则继之逃亡,不还,则均及邻保,势有必至,异日天下恨之,国史记之,曰“青苗钱自陛下始”,岂不惜哉!且常平之法,可谓至矣。今欲变为青苗,坏彼成此,所丧逾多,亏官害民,虽悔何及!
昔汉武帝以财力匮竭,用贾人桑羊之说,买贱卖贵,谓之均输。于时商贾不行,盗贼滋炽,几至于乱。孝昭既立,霍光顺民所欲而予之,天下归心,遂以无事。不意今日此论复兴。立法之初,其费已厚,纵使薄有所获,而征商之额,所损必多。
譬之有人为其主畜牧,以一牛易五羊。一牛之失,则隐而不言;五羊之获,则指为劳绩。今坏常平而言青苗之功,亏商税而取均输之利,何以异此?臣窃以为过矣。
议者必谓:“民可与乐成,难与虑始。”故陛下坚执不顾,期于必行。此乃战国贪功之人,行险侥幸之说,未及乐成,而怨已起矣。臣之所愿陛下结人心者,此也。
国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浅深,不在乎强与弱;历数之所以长短者,在风俗之薄厚,不在乎富与贫。人主知此,则知所轻重矣。故臣愿陛下务崇道德而厚风俗,不愿陛下急于有功而贪富强。爱惜风俗,如护元气。圣人非不知深刻之法可以齐众,勇悍之夫可以集事,忠厚近于迂阔,老成初若迟钝。然终不肯以彼易此者,知其所得小,而所丧大也。仁祖持法至宽,用人有叙,专务掩覆过失,未尝轻改旧章。考其成功,则曰未至。以言乎用兵,则十出而九败;以言乎府库,则仅足而无余。徒以德泽在人,风俗知义,故升遐之日,天下归仁焉。议者见其末年吏多因循,事不振举,乃欲矫之以苛察,齐之以智能,招来新进勇锐之人,以图一切速成之效。
未享其利,浇风已成。多开骤进之门,使有意外之得,公卿侍从跬步可图,俾常调之人举生非望,欲望风俗之厚,岂可得哉?近岁朴拙之人愈少,巧进之士益多。惟陛下哀之救之,以简易为法,以清净为心,而民德归厚。臣之所愿陛下厚风俗者,此也。
轼见安石赞神宗以独断专任,因试进士发策,以“晋武平吴以独断而克,苻坚伐晋以独断而亡,齐恒专任管仲而霸,燕哙专任子之而败,事同而功异”为问,安石滋怒,使御史谢景温论奏其过,穷治无所得,轼遂请外,通判杭州。高丽入贡,使者发币于官吏,书称甲子。轼却之曰:“高丽于本朝称臣,而不禀正朔,吾安敢受!”使者易书称熙宁,然后受之。
时新政日下,轼于其间,每因法以便民,民赖以安。徙知密州。司农行手实法,不时施行者以违制论。轼谓提举官曰:“违制之坐,若自朝廷,谁敢不从?今出于司农,是擅造律也。”提举官惊曰:“公姑徐之。”未几,朝廷知法害民,罢之。
有盗窃发,安抚司遣三班使臣领悍卒来捕,卒凶暴恣行,至以禁物诬民,入其家争斗杀人,且畏罪惊溃,将为乱。民奔诉轼,轼投其书不视,曰:“必不至此。”散卒闻之,少安,徐使人招出戮之。徙知徐州。河决曹村,泛于梁山泊,溢于南清河,汇于城下,涨不时泄,城将败,富民争出避水。轼曰:“富民出,民皆动摇,吾谁与守?吾在是,水决不能败城。”驱使复入。轼诣武卫营,呼卒长曰:“河将害城,事急矣,虽禁军且为我尽力。”卒长曰:“太守犹不避涂潦,吾侪小人,当效命。”率其徒持畚锸以出,筑东南长堤,首起戏马台,尾属于城。雨日夜不止,城不沈者三版。轼庐于其上,过家不入,使官吏分堵以守,卒全其城。复请调来岁夫增筑故城,为木岸,以虞水之再至。朝廷从之。
徙知湖州,上表以谢。又以事不便民者不敢言,以诗托讽,庶有补于国。御史李定、舒亶、何正臣摭其表语,并媒蘖所为诗以为讪谤,逮赴台狱,欲置之死,锻炼久之不决。神宗独怜之,以黄州团练副使安置。轼与田父野老,相从溪山间,筑室于东坡,自号“东坡居士。”
三年,神宗数有意复用,辄为当路者沮之。神宗尝语宰相王珪、蔡确曰:“国史至重,可命苏轼成之。”珪有难色。神宗曰:“轼不可,姑用曾巩。”巩进《太祖总论》,神宗意不允,遂手扎移轼汝州,有曰:“苏轼黜居思咎,阅岁滋深,人材实难,不忍终弃。”轼未至汝,上书自言饥寒,有田在常,愿得居之。朝奏入,夕报可。
道过金陵,见王安石,曰:“大兵大狱,汉、唐灭亡之兆。祖宗以仁厚治天下,正欲革此。今西方用兵,连年不解,东南数起大狱,公独无一言以救之乎?”安石曰:“二事皆惠卿启之,安石在外,安敢言?”轼曰:“在朝则言,在外则不言,事君之常礼耳。上所以待公者,非常礼,公所以待上者,岂可以常礼乎?”安石厉声曰:“安石须说。”又曰:“出在安石口,入在子瞻耳。”又曰:“人须是知行一不义,杀一不辜,得天下弗为,乃可。”轼戏曰:“今之君子,争减半年磨勘,虽杀人亦为之。”安石笑而不言。
至常,神宗崩,哲宗立,复朝奉郎、知登州,召为礼部郎中。轼旧善司马光、章敦。时光为门下侍郎,敦知枢密院,二人不相合,敦每以谑侮困光,光苦之。轼谓敦曰:“司马君实时望甚重。昔许靖以虚名无实,见鄙于蜀先主,法正曰:‘靖之浮誉,播流四海,若不加礼,必以贱贤为累’。先主纳之,乃以靖为司徒。许靖且不可慢,况君实乎?”敦以为然,光赖以少安。
迁起居舍人。轼起于忧患,不欲骤履要地,辞于宰相蔡确。确曰:“公徊翔久矣,朝中无出公右者。”轼曰:“昔林希同在馆中,年且长。”确曰:“希固当先公耶?”卒不许。元佑元年,轼以七品服入侍延和,即赐银绯,迁中书舍人。
初,祖宗时,差役行久生弊,编户充役者不习其役,又虐使之,多致破产,狭乡民至有终岁不得息者。王安石相神宗,改为免役,使户差高下出钱雇役,行法者过取,以为民病。司马光为相,知免役之害,不知其利,欲复差役,差官置局,轼与其选。轼曰:“差役、免役,各有利害。免役之害,掊敛民财,十室九空,敛聚于上而下有钱荒之患。差役之害,民常在官,不得专力于农,而贪吏猾胥得缘为奸。此二害轻重,盖略等矣。”光曰:“于君何如?”轼曰:“法相因则事易成,事有渐则民不惊。三代之法,兵农为一,至秦始分为二,及唐中叶,尽变府兵为长征之卒。自尔以来,民不知兵,兵不知农,农出谷帛以养兵,兵出性命以卫农,天下便之。虽圣人复起,不能易也。今免役之法,实大类此。公欲骤罢免役而行差役,正如罢长征而复民兵,盖未易也。”光不以为然。轼又陈于政事堂,光忿然。轼曰:“昔韩魏公刺陕西义勇,公为谏官,争之甚力,韩公不乐,公亦不顾。轼昔闻公道其详,岂今日作相,不许轼尽言耶?”光笑之。寻除翰林学士。
二年,兼侍读。每进读至治乱兴衰、邪正得失之际,未尝不反覆开导,觊有所启悟。哲宗虽恭默不言,辄首肯之。尝读祖宗《宝训》,因及时事,轼历言:“今赏罚不明,善恶无所劝沮;又黄河势方北流,而强之使东;夏人入镇戎,杀掠数万人,帅臣不以闻。每事如此,恐浸成衰乱之渐。”
轼尝锁宿禁中,召入对便殿,宣仁后问曰:“卿前年为何官?”曰:“臣为常州团练副使。”。曰:“今为何官?”曰:“臣今待罪翰林学士。”曰:“何以遽至此?”曰:“遭遇太皇太后、皇帝陛下。”曰:“非也。”曰:“岂大臣论荐乎?”曰:“亦非也。”轼惊曰:“臣虽无状,不敢自他途以进。”曰:“此先帝意也。先帝每诵卿文章,必叹曰:‘奇才,奇才!’但未及进用卿耳。”轼不觉哭失声,宣仁后与哲宗亦泣,左右皆感涕。已而命坐赐茶,彻御前金莲烛送归院。
三年,权知礼部贡举。会大雪苦寒,士坐庭中,噤未能言。轼宽其禁约,使得尽技。巡铺内侍每摧辱举子,且持暖昧单词,诬以为罪,轼尽奏逐之。
四年,积以论事,为当轴者所恨。轼恐不见容,请外,拜龙图阁学士、知杭州。未行,谏官言前相蔡确知安州,作诗借郝处俊事以讥太皇太后。大臣议迁之岭南。轼密疏:“朝廷若薄确之罪,则于皇帝孝治为不足;若深罪确,则于太皇太后仁政为小累。谓宜皇帝敕置狱逮治,太皇太后出手诏赦之,则于仁孝两得矣。”宣仁后心善轼言而不能用。轼出郊,用前执政恩例,遣内侍赐龙茶、银合,慰劳甚厚。
既至杭,大旱,饥疫并作。轼请于朝,免本路上供米三之一,复得赐度僧牒,易米以救饥者。明年春,又减价粜常平米,多作饘粥药剂,遣使挟医分坊治病,活者甚众。轼曰:“杭,水陆之会,疫死比他处常多。”乃裒羡缗得二千,复发橐中黄金五十两,以作病坊,稍畜钱粮待之。
杭本近海,地泉咸苦,居民稀少。唐刺史李泌始引西湖水作六井,民足于水。白居易又浚西湖水入漕河,自河入田,所溉至千顷,民以殷富。湖水多葑,自唐及钱氏,岁辄浚治,宋兴,废之,葑积为田,水无几矣。漕河失利,取给江潮,舟行市中,潮又多淤,三年一淘,为民大患,六井亦几于废。轼见茅山一河专受江潮,盐桥一河专受湖水,遂浚二河以通漕。复造堰闸,以为湖水畜泄之限,江潮不复入市。以余力复完六井,又取葑田积湖中,南北径三十里,为长堤以通行者。吴人种菱,春辄芟除,不遣寸草。且募人种菱湖中,葑不复生。收其利以备修湖,取救荒余钱万缗、粮万石,及请得百僧度牒以募役者。堤成,植芙蓉、杨柳其上,望之如画图,杭人名为苏公堤。
浙江潮自海门东来,势如雷霆,而浮山峙于江中,与渔浦诸山犬牙相错,洄洑激射,岁败公私船不可胜计。轼议自浙江上流地名石门,并山而东,凿为漕河,引浙江及溪谷诸水二十余里以达于江。又并山为岸,不能十里以达龙山大慈浦,自浦北折抵小岭,凿岭六十五丈以达岭东古河,浚古河数里达于龙山漕河,以避浮山之险,人以为便。奏闻,有恶轼者,力沮之,功以故不成。
轼复言:“三吴之水,潴为太湖,太湖之水,溢为松江以入海。海日两潮,潮浊而江清,潮水常欲淤塞江路,而江水清驶,随辄涤去,海口常通,则吴中少水患。昔苏州以东,公私船皆以篙行,无陆挽者。自庆历以来,松江大筑挽路,建长桥以扼塞江路,故今三吴多水,欲凿挽路、为十桥,以迅江势”。亦不果用,人皆以为恨。轼二十年间再莅杭,有德于民,家有画像,饮食必祝。又作生祠以报。
六年,召为吏部尚书,未至。以弟辙除右丞,改翰林承旨。辙辞右丞,欲与兄同备从官,不听。轼在翰林数月,复以谗请外,乃以龙图阁学士出知颍州。先是,开封诸县多水患,吏不究本末,决其陂泽,注之惠民河,河不能胜,致陈亦多水。
又将凿邓艾沟与颍河并,且凿黄堆欲注之于淮。轼始至颍,遣吏以水平准之,淮之涨水高于新沟几一丈,若凿黄堆,淮水顾流颍地为患。轼言于朝,从之。
郡有宿贼尹遇等,数劫杀人,又杀捕盗吏兵。朝廷以名捕不获,被杀家复惧其害,匿不敢言。轼召汝阴尉李直方曰:“君能禽此,当力言于朝,乞行优赏;不获,亦以不职奏免君矣。”直方有母且老,与母诀而后行。乃缉知盗所,分捕其党与,手戟刺遇,获之。朝廷以小不应格,推赏不及。轼请以己之年劳,当改朝散郎阶,为直方赏,不从。其后吏部为轼当迁,以符会其考,轼谓已许直方,又不报。
七年,徙扬州。旧发运司主东南漕法,听操舟者私载物货,征商不得留难。故操舟者辄富厚,以官舟为家,补其敝漏,且周船夫之乏,故所载率皆速达无虞。近岁一切禁而不许,故舟弊人困,多盗所载以济饥寒,公私皆病。轼请复旧,从之。未阅岁,以兵部尚书召兼侍读。
是岁,哲宗亲祀南郊,轼为卤簿使,导驾入太庙。有赭繖犊车并青盖犊车十余争道,不避仪仗。轼使御营巡检使问之,乃皇后及大长公主。时御史中丞李之纯为仪仗使,轼曰:“中丞职当肃政,不可不以闻之。”纯不敢言,轼于车中奏之。哲宗遣使赍疏驰白太皇太后,明日,诏整肃仪卫,自皇后而下皆毋得迎谒。寻迁礼部兼端明殿、翰林侍读两学士,为礼部尚书。高丽遣使请书,朝廷以故事尽许之。轼曰:“汉东平王请诸子及《太史公书》,犹不肯予。今高丽所请,有甚于此,其可予乎?”不听。
八年,宣仁后崩,哲宗亲政。轼乞补外,以两学士出知定州。时国事将变,轼不得入辞。既行,上书言:“天下治乱,出于下情之通塞。至治之极,小民皆能自通;迨于大乱,虽近臣不能自达。陛下临御九年,除执政、台谏外,未尝与群臣接。
今听政之初,当以通下情、除壅蔽为急务。臣日侍帷幄,方当戍边,顾不得一见而行,况疏远小臣欲求自通,难矣。然臣不敢以不得对之故,不效愚忠。古之圣人将有为也,必先处晦而观明,处静而观动,则万物之情,毕陈于前。陛下圣智绝人,春秋鼎盛。臣愿虚心循理,一切未有所为,默观庶事之利害,与群臣之邪正。以三年为期,俟得其实,然后应物而作。使既作之后,天下无恨,陛下亦无悔。由此观之,陛下之有为,惟忧太蚤,不患稍迟,亦已明矣。臣恐急进好利之臣,辄劝陛下轻有改变,故进此说,敢望陛下留神,社稷宗庙之福,天下幸甚。”
定州军政坏驰,诸卫卒骄惰不教,军校蚕食其廪赐,前守不敢谁何。轼取贪污者配隶远恶,缮修营房,禁止饮博,军中衣食稍足,乃部勒战法,众皆畏伏。然诸校业业不安,有卒史以赃诉其长,轼曰:“此事吾自治则可,听汝告,军中乱矣。”
立决配之,众乃定。会春大阅,将吏久废上下之分,轼命举旧典,帅常服出帐中,将吏戎服执事。副总管王光祖自谓老将,耻之,称疾不至。轼召书吏使为奏,光祖惧而出,讫事,无一慢者。定人言:“自韩琦去后,不见此礼至今矣。”契丹久和,边兵不可用,惟沿边弓箭社与寇为邻,以战射自卫,犹号精锐。故相庞籍守边,因俗立法。岁久法弛,又为保甲所挠。轼奏免保甲及两税折变科配,不报。
绍圣初,御史论轼掌内外制日,所作词命,以为讥斥先朝。遂以本官知英州,寻降一官,未至,贬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居三年,泊然无所蒂芥,人无贤愚,皆得其欢心。又贬琼州别驾,居昌化。昌化,故儋耳地,非人所居,药饵皆无有。初僦官屋以居,有司犹谓不可,轼遂买地筑室,儋人运甓畚土以助之。独与幼子过处,著书以为乐,时时从其父老游,若将终身。
轼与弟辙,师父洵为文,既而得之于天。尝自谓:“作文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虽嬉笑怒骂之辞,皆可书而诵之。其体浑涵光芒,雄视百代,有文章以来,盖亦鲜矣。洵晚读《易》,作《易传》未究,命轼述其志。轼成《易传》,复作《论语说》;后居海南,作《书传》;又有《东坡集》四十卷、《后集》二十卷、《奏议》十五卷、《内制》十卷、《外制》三卷、《和陶诗》四卷。一时文人如黄庭坚、晁补之、秦观、张耒、陈师道,举世未之识,轼待之如朋俦,未尝以师资自予也。
高宗即位,赠资政殿学士,以其孙符为礼部尚书。又以其文置左右,读之终日忘倦,谓为文章之宗,亲制集赞,赐其曾孙峤。遂崇赠太师,谥文忠。轼三子:迈、迨、过,俱善为文。迈,驾部员外郎。迨,承务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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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把一生修养成一阵清风
不说才华,单说经历,苏轼的一生,大起大落,内容丰富,辗转迁徙,风雨兼程,发达时也曾锦衣玉食,潦倒时竟至无米下锅。纵观历史,有类似命运的也不在少数,但能够如他一样,无论身处什么境地,都能始终乐观练达,甚至载歌载舞,从不缺乏生活的乐趣,却似乎没有。
单说逆境。苏轼一生中,曾经牢狱加身,几近绝命;数度被贬,身置僻野;几次丧妻,晚年失子。短短一生,际遇若此,其悲怆困顿,于一般人实难承受,唏嘘哀叹,怨怼度日,或能理解。
然而,苏轼的生活中,从没有缺乏过笑声。
1080年,44岁的苏轼被贬黄州,即现在的湖北黄冈市。他从地位显赫的官宦蜕身一变,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他选中黄州东城外的一处山坡,自己盖房,自己种地,并自号“东坡居士”。
尽管落魄至此,苏轼却不缺朋友,文朋诗友,画家高僧,酒友邻居,三教九流,都来他东坡上的家中做客。其中有一个叫陈季常的,人很好,只是怕老婆,苏轼就写了首诗给他:龙秋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地心茫然。
从此,“河东狮吼”就成了惧内的代名词,一代代流传了下来。
1094年,58岁的苏轼再度被贬广东惠州。那时的南方,人烟稀少,瘴疠流行。苏轼出游,在郊外看到青绿的田野,写下了这样的诗句:汪汪春泥已没膝,剡剡秋谷初分秧。谁说万里出无友,见此二美喜欲狂。
本来就朋友众多,如今见了麦子和水稻,又添了两个新朋友。这样的人,怎么会有忧愁呢。
朋友来给苏轼送酒,不小心酒在半路上碰洒了,苏轼就只好“空烦左手持新蟹,漫绕东篱嗅落英”。有酒就豪情纵饮,无酒则就着花香吃肴,乐观至此,几乎无人能比。
也就是在惠州,苏轼写下了“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千古佳句。
和李白那种天马行空的诗仙不一样的是,苏轼的生活,除了琴棋书画之外,还充满着浓重的日常生活气息。他热爱生活,热爱生命,作为生命个体,他孜孜以求其保养、颐养和修养的方法,并在此方面多有著述。
如果从养生题材的角度来看,还很难找到历史上哪个文人比苏轼写得更多,写得更好。
在气功方面,他写有《上张安道养生诀论》。在食物的药用方面,他写有《安州老人食蜜歌》、《桂酒颂》、《漱茶说》、《服生姜法》、《苍术录》、《石菖蒲赞》、《服茯苓法》等。
此外,他还写过《问养生》、《书养生后论》、《养生说》、《续养生说》、《养生偈》等许多文章。清代学者王如锡,曾将苏轼有关养生的信札、论著汇集成《东坡养生集》,全书共十二卷。
不光是著书立说,更重要的是,苏轼还是个身体力行者。比如睡觉的时候,他总是要翻来覆去,找到最舒服的躺卧方式,然后才调匀呼吸,安然入睡。仕途不顺时,他自力更生,修屋盖房,耕田种地,以劳动来休养生息。他遍访各地高僧,谈禅论道,探究生命。在海南期间,他致力于研究医学,为当地百姓治病。
他还练过瑜伽。对今天的人们来说,这门古老的健身术仍然是一种时尚运动。谁曾想,一千年前,苏轼就已经对此进行过操练。中国的文人里,在这方面,苏轼大概也是毫无争议的第一人。
苏轼的一生,仿佛不仅仅是为他自己而过,他突破边界,似乎要专门寻找一种与众不同,与孤苦郁闷无关的生活,成为历史中的异数,成为后人景仰的榜样。
鲁迅先生说:无论生活对你怎样,你都要微笑着面对生活。而这一点,苏轼在近一千年前就已经做到了。
苏轼有四条基本的生活规则,那就是:“无事以当贵,早寝以当富,安步以当车,晚食以当肉。”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这种说法和做法,也充分体现了苏轼养生观的真髓,那就是顺其自然,身心合一。
苏轼说:安则物之感我者轻,和则任之应物者顺,外轻内顺,而生理备矣。苏轼的一生都在追求着生命的“安”与“和”,追求着一种超越生活本身的飘逸和放松。
1101年7月,在海南染疾的苏轼,卒于返京途中的常州,年64岁。在古代,这已经算是高寿了。
林语堂先生是这么说的:“他像一阵清风度过了一生。”
(林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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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的书法美学思想
苏轼的书法于二王后独出冠时,别开生面。其字丰满肥润,跌宕生姿。“有天真烂漫之趣”,他说:“故仆书尽意作之似蔡君谟,稍得意似杨风子,更放似言法华。”这说明不同的创作状态、创作心境下,其书法风格和艺术成就也不一样。《法华经》的要义是一切众生皆能成佛,苏轼借此比喻自己放意写字,字字都得正果,只有在放意的状态下才能进入书境,真实地表现出个性和神采。他所说的“放”起码有两层意思:其一,这是他追求的放意自适创作状态;其二,是指作品中所体现出的自然萧散的意韵,“文理自然,姿态横生”(《答谢民师书》)。尚自然是苏轼文艺创作一贯的审美追求,也是他书法美学思想的核心。“自然”在中国古代最初是一个涵盖面非常广、可理解可运用的空间非常大的哲学概念,它最普遍最一般的意义是“非由人之所为者”,与人为相对立,它被认为是世间万物运行的基本法则。中国古代文艺观十分强调情动于中、文形于外这一合乎自然的根本原则,艺术家的“内”和艺术品的“外”这一相对范畴是认识中国古代崇尚自然的美学追求的逻辑起点。沿着“内”“外”关系的延展,在苏轼书法美学思想中,是本与末、道与艺、人品与书品等相对范畴的展开,从而形成以合乎自然而不矫揉造作作为基本内涵而又在意义上不断外延的逻辑体系。苏轼书法美学思想体系的完整性即是在这个内涵不断充实、外延不断扩展的过程中形成的。
一
相对于自然,书法艺术是“人之所为者”。同时书法像其他艺术形式一样,有一定的规律和法度。所以苏轼在书论中一再强调学书要“知其本末”,要造乎自然,知自然之理。他说:“余评近岁书,以君谟为第一,而论者或不然,殆未易与不知者言也。书法当自小楷出,岂有正未能,而以行、草称也?君谟年二十九而楷法如此,知其本末矣。”什么是“本”,什么是“末”呢?他说:“书法备于正书,溢而为行、草,未能正书而能行、草,犹未尝庄语而辄放言,无是道也。”
正、行、草三体,它们之间的关系是密切的,苏轼认为应以正书为基础,这就是本,如果舍弃正书,而致力于行书、草书,就是舍本逐末。他还以立、行、走的关系来比喻真(正)书、行书、草书的关系,进一步说明三者之间的关联,“真生行,行生草,真如立,行如行,草如走,未有未能行立而能走者也。”这都是从书体的自然规律来说的,说明学书要顺乎这种自然之理。苏轼关于书法的这一理论阐述,是他文艺思想一以贯之的体现。他谈文论艺时屡次提到“随物赋形”,也就是说,客观存在的事物本来是什么样子,就该给它写成什么样子,不同的事物就该写出它们种种不同的样子,因此,世间万物虽然千变万化,但都有其自身的特点和规律,事物的发展都有一定的法度。他说:“天下之至信者,唯水而已。江河之大与海之深,而可以意揣。唯其不自为形,而因物以赋形,是故千变万化而有必然之理。”
书法也是一样,虽千变万化,其中也有必然之理。
苏轼在强调“知其本末”的基础上,还指出要知其法度,能通其意,然后才能出新意的道理。他认为“知书不在于笔牢,浩然听笔之所之而不失法度,乃为得之”,书体各有法度,书法的法度包括各种字体的布局、结构等,都有规律可寻,书法艺术就是要在法度规律的基础上进行构思和布局,加以变化,突破创新。他指出各种书体都有矛盾和难度,所以“凡世之所贵,必贵其难。真书难于飘扬,草书难于严重,大字难于结密而无间,小字难于宽绰而有余”,只有在掌握法度的范围内才能解决这些矛盾和难度。他又说“物一理也,通其意,则无适而不可”,他认为万物之间都有一些共性,若“通其意”,找到共同性的规律,就能处处适意,无适而不可。只有知法度,通其意,才能“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这时即使全部用旧法,也能出新意,求变态,因为其意已逸出于绳墨之外了。这种新意妙理是苏轼文艺创作理论和实践中一直注重的,他推崇“颜公变法出新意,细筋入骨如秋鹰”,“尝评鲁公书与杜子美诗相似,一出之后,前人皆废。
”他赞扬柳公权,“柳少师书,本出于颜,而能自出新意,一字百金,非虚语也。”欧阳修虽不以书法名世,但苏轼说:“欧阳公书,笔势险劲,字体新丽,自成一家,然公墨迹自当为世所宝,不特笔画之工也。”对于自己的书法,他说:“吾书虽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践古人,是一快也。”(笔者疑“快”为“诀”之误。)
苏轼还认为,书法和其他艺术形式一样,除了留意于物,掌握规律和法度外,还要有足够的修养,要经过长期的观察和实践,熟能生巧。一切优秀的文艺形式,都是创作者先天气质、智慧和后天经历、教养、努力等因素的能动反映,艺术创作必须有创作要求、创作冲动,于是“充满勃郁,而见于外”,艺术创作又必须有深厚功力和高超造诣,于是“不烦绳削而自合”,这样才能“精能之至,反造疏淡”,“文理自然,姿态横生”。所以苏轼强调要“技道两进”,他说:“少游近日草书,便有东晋风味,作诗增奇丽。乃知此人不可使闲,遂兼百技矣。技进而道不进,则不可,少游乃技道两进也。”“技”是外在的技艺,“道”是内在的思想、品性等。艺术和技术(工艺)原本是不可分的,只是“艺术的美与工艺技术通常看来似乎矛盾冲突,有‘雅俗之分’,因为通常以为艺术是有灵魂的、美的、自然的。工艺机器是人为的、粗俗的。但艺术的美也是人为的、非自然的。”“然而一切优美的艺术又都令人有‘自然’之感。”所以“艺术这个词本来就是技术,达到一种最高水平的技术”。书法的精神内涵和诗、文、画等艺术形式是相等的,应该是“技”、“艺”合一,“有道有艺”,是思想性和艺术性的结合。在苏轼的阐述中,“技”和“艺”是一个概念,在书法方面使用“技”的概念,则更鲜明地突出技巧的重要性。但苏轼认为单纯在技巧上追求进步而不追求思想上的进步是错误的,所以他说“居移气,养移体,信非虚语矣”,他重视一个人的学识素养思想情性对作品的影响,他将“学问文章之气,郁郁芊芊,发于笔墨之间”,所以苏字的风格实际上是由其文化品位学识素养所决定的。他告诫人们,艺术最终不止是技艺的问题,更是艺道的问题,他在书论上用实践把人生和艺术二者结合起来了。做到
“技道两进”,一是要深知物理,二是必须具备有能够把物理艺术地表现出来的本领。所谓物理,就是指客观事物固有的发生、发展、变化的规律。合于理,才能画物之妙,得物之真。要深知物理,必须经过长期的细心观察和体验。“至于山石、竹木、水波、烟云,虽无常行,而有常理”,没有深刻体验之人,“或能曲尽其行,而至于其理,非高人逸才不能辨”。苏轼谈文与可画竹,认为“与可之于竹石枯木,真可谓得其理者矣”,能“各当其处,合于天造,厌于人意”。要能把知道了的物理表现出来,则要求创作者有足够的艺术修养,要有心手统一的高度熟练技巧,否则“有道而不艺,则物虽形于心,不形于手”,内外不一,心手不应,注定是要失败的。苏轼反复强调这一点,他说:“孔子曰:‘辞达而已矣。’物故有是理,患不知;知之,患不能达之于口与手。所谓文者,能达是而已。”而这些技巧,决不是随心所欲地发挥奇思异想就能有的,而是严格遵循艺术科学的自身规律(“理”),在艺术实践中经过艰苦磨练才能得到的。
中国古代文艺理论崇尚自然的美学追求非常重视艺术家内在情感的真实表达和自然流露,认为“从胸襟中流出”的艺术作品是艺术家人格的真实写照,所以传统的观点认为“文品出于人品”。苏轼的书法美学思想继承了这一传统观念,他说“凡书象其为人”,心正则笔正,书法既然是技道合一的体现,因而在评论一个人的书法作品时,书家之道自然不能忽视,所以书家的思想禀性至关重要,“笔性墨情,皆以其人之性情为本。是则理性情者,书之首务也。”书如其人,书以人重。苏轼“古之论书者,兼论其平生,苟非其人虽工不贵也”的思想,可以看作是对“技”“道”关系的有益补充。
二
从创作论的角度上,“自然”体现为追求一种自然天成、无意追求、无目的而又合乎规律的神妙境界。中国古代文艺理论讲究自然感兴,反对理性安排,主张创作主体在与外在对象的直觉合一中产生创作灵感,这样的作品才能达到虽由人为而有若天成的自然境界。从这种崇尚自然的美学追求出发,苏轼在书论中多次阐明对自然天成的审美追求,他说:“书初无意于佳,乃佳尔。”“然其为人傥荡,本不求工,所以能工此,如没人之操舟,无意于济否,是以覆却万变,而举止自若,其近于有道者耶?”就象中国古人对“直寻”诗风的不懈追求一样,在书法艺术的创作论上,苏轼也强调这种直接感受、“无意于佳”、“无意于济否”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心忘其手手忘笔,笔自落纸非我使”,浩然听笔之所之,这样创作出来的作品才是好作品。书法是线的艺术,其粗细变化,转折进行,可以异常自由灵活,而且形态万方,笔的走向、动势、力度等,“以抽象之笔墨表现极具体之人格风度及个性情感,而其美有如音乐”,它所传达的,“正是这种人与自然、情绪与感受、内在心理秩序结构与外在宇宙(包括社会)秩序结构直接相碰撞、相斗争、相调节、相协奏的伟大生命之歌”,“它直接地作用于人的整个心灵,从而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人的身(从指腕神经到气质性格)心(从情感到思想)的各个方面……”字,就是书写者心志的抒发,是“达其性情,形其哀乐”的产物。试看苏轼《黄州寒食诗帖》,就是一个最好的佐证。诗人贬谪于黄,内心郁闷不平,居黄数载,藉佛老以自遣,这幅被称为“天下第三行书”的作品正是他心绪的反映。这幅书法,一气呵成,笔势由迟疑而放达,用笔由挺劲而偃卧,随着情绪的起伏变化,笔调一变再变。写到第二首诗时,情感闸门完全打开,书法形态也随之情绪化,字大者气阔,字小者势密,不屑求变而笔逸神飞,将诗、情、书三者融为一体,成为书境、心境浑一的佳作。所以黄庭坚说:“此书兼颜鲁公、杨少师、李西台笔意,试使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山谷题跋》)苏轼说自己的书法是“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强调的是意造无法,信手点画。这在他对颜真卿书法的态度上最为明显。他肯定颜书有新意,但同时认为“书之美者,莫如颜鲁公,然书法之坏自鲁公始”(《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十七引),颜真卿虽然“集古今笔法而尽发之,极书之变”,取得了不小成就,却失去了“萧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的自然神态风韵,这是因为他有意为书,着力求工,并非得之于象外,且悖于自然。苏轼赞扬他与定襄郡王书草书数纸,“比公他书尤为奇特”,只是因为“信手自然,动有姿态”,而当他致力于极书之变时,此种妙处便消失了,故苏轼慨叹“
乃知瓦注贤于黄金”。再如他评欧阳修的几幅帖说:“此数十纸,皆文忠公冲口而出,纵手天成,初不加意者也。其文采字画,皆有自然绝人之姿,信天下之奇迹也。”他推崇的都是这样自然天成的作品。他还以自己的创作实践为例来谈自然放意的创作状态对于创作的重要性,他说:“吾醉后能作大草,醒后自以为不及。然醉中亦能作小楷,此乃为奇耳。”“仆醉后,乘兴辄作草书十数行,觉酒气拂拂,从十指间出也。”人在醉酒之时,处于天真自然之态,思想没有过多的约束,放意自然,所以创作时处于一种任性逍遥的状态,醒后则天真不全,所以“自以为不及”。《念奴娇?赤壁怀古》草书帖就是一个例子。这幅帖篇末自注“东坡醉草”,此幅帖笔墨酣畅淋漓,放性自适,笔画尽处,每每“隐隐有聚墨痕如黍米珠”(董其昌语),整幅字结字在方整中有流动的气势,灵活不滞,正能觉出其中“酒气拂拂”。而且,他认为寄托于酒才能有天真自然之态终不是最本真的自然,所以他对王羲之推崇倍至,说他“何尝寄于酒乎”,在这一点上,他承认自己和每写草书必俟醉的张旭都不如王羲之。
三
对于书法作品风格的评论,反映出他书法美学思想的另一重要方面。总体而言,苏轼对于书法的风格是持兼容态度的,他强调书法风格的多样性,“貌妍容有矉,璧美何妨椭。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反映出他的美学兴趣是广泛的,他对杜甫“书贵瘦硬”的审美观提出异议,认为“短长肥瘦各有态,玉环飞燕谁敢憎?”书法艺术具有不同的风格和个性,肥瘦各有特点,不应厚此薄彼。而且,僵硬的美的客观标准不如活生生的带有缺陷的个性,所以他的字因为形态像压扁了的物体而被黄庭坚调侃为“石压蛤蟆”,他也丝毫不在意。“风格的多样性,是由作家创作个性的千差万别,客观对象的丰富性和读者的不同需要决定的。作家的个性和才能,对象的不同品格,读者的不同需求,为文学风格的多样性提供了无限广阔的天地。”“创作个性是作家在创作实践中养成并表现在他的作品中的性格特征。这种性格特征是作家个人的独特的世界观、艺术观、审美趣味、艺术才能及气质秉赋等因素综合而形成的一种相对稳定的明显特征,它制约和影响着文学风格的形成和显示。”风格是作家人格和创作个性在作品中的具体表现,书法的风格、个性也是书者性情的自然流露。苏书随着苏轼人生阅历、社会生活、个人情感的变化,风格亦有不同。黄庭坚说:“东坡道人少日学《兰亭》,故其书姿媚似徐季海。至洒酣放浪,意忘工拙,字特瘦劲似柳诚悬。中岁喜学颜鲁公、杨凤子书,其合处不减李北海。至于笔圆而意胜,挟以文章妙天下、忠义贯日月之气,本朝善书,自当推为第一。”但无论什么风格,苏轼首肯的是有自然之姿的作品。他十分注重书法的神采、骨力、意韵等,他赞美颜真卿的字“清雄”“清远”,评论永禅师的书法“骨气深稳,体兼众妙,精能之至,反造疏淡”,评论张旭草书“颓然天放,略有点画处,而意态自足,号称神逸”,评禇遂良的字“清远萧散”,评欧阳修的字“神采秀发,膏润无穷”,评秦少游的字“有东晋风味”,都可看出他在书法风格上的美学追求,他追求这样一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冲和淡远、自然萧散的风格。这种风格和中国古代从清真到平淡的自然风尚是一致的。徐复观说:“淡是由有限以通向无限的连接点。顺乎万物自然之性,而不加以人工矫饰之力,此之谓淡。”自然是平淡的内核和精髓。这种风尚要求艺术家发乎情性、自然感兴,使为情造文直致所得的作品达到自然清真、自然平淡的境界。这种平淡的美学风格是艺术家审美趣味上的偏好,也是艺术家人格情性的自然表现,它是艺术圆熟的标志,是一种老到的美。它是化巧为拙、藏深于浅的大巧之朴、浓后之淡。书之极致是朴拙,刘熙载说:“学书者始由不工求工,继由工求不工。不工者,工之极也。《庄子:山木》篇曰:‘既雕既琢,复归于朴。’善夫!”苏轼书论中肯定自然平淡的书风,反对风格上的卑陋、寒俗,是对这种自然审美风尚的认同。他批评李建中、宋宣献二人,说“宋寒而李俗,殆是浪得名”,他说李建中“号为能书,然格韵卑浊,犹有唐末以来衰陋之气”;他批评怀素“用笔意趣,乃似周越之险劣”;他又说“子云寒悴羊欣俭”,不喜欢萧子云的“寒悴”书风,说羊欣的书法如大家婢为夫人,虽加宠遇,而举止羞涩,没有自然之姿。这都是他肯定自然平淡书风的反映。
书法是线条的造型艺术,它以线条的形式按照一定的规律构成一个完美的整体。苏轼论书有一句总结性的话:“书必有神、气、骨、肉、血,五者缺一,不为成书也。”五者之中,“骨”和“肉”是线条本身的美,苏轼说应该骨撑肉、肉没骨。“神”是作品的神韵,是作为外在形状的形象的线条造型所表达的意蕴,即抽象的意境和情趣。线条的形象性和意境情趣的抽象性是统一的,是互相依存的。苏轼认为书法艺术一定要有精神气力及生气、骨肉,饱酣笔墨,展示其淋漓的血气,这五者缺一,就不是成功的书法艺术品。他把书法比作有生命的人,用生命的观点把作者和作品联系起来。宗白华说“中国的书法,是节奏化了的自然,表达着深一层的对生命形象的构思,成为反映生命的艺术”,它是“中国文化核心的核心”(熊秉明语),是妙在笔画之外、自然体现的艺术,而不是专注笔画之上,刻意追求,不是技巧的卖弄。这正如康德所说:“艺术也只有使人知其为艺术,而又貌似自然时才显得其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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